花羅眼前一黑。
事已至此,誰都不會在意這番話或者這個趁亂離宮出逃的內侍背後究竟有多少見不得人的謀算,無論原因如何,結果都是容祈的身世被猝不及防地擺上了檯面。
難怪寧王罕見地露出了那麼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
花羅望向他憤憤轉身走向內室的背影,忍不住想,他如今這般模樣究竟是在擔憂容祈的未來,又或者是因為受到了兒時摯友的背叛而感到憤怒呢……
但她的念頭立刻就被楚王的冷笑截斷了:「我記得,先靖安侯夫人正是姓楚,她生容祈的時候據說也剛好是七個月早產!也難怪容祈自稱有辦法取得那些逆賊的信任了!」
花羅一下子回過神來,不自覺地攥緊了手心,卻根本無法辯駁,畢竟在勛貴之中,前者根本算不上什麼隱秘,而後者,更是完完全全不需要實證的誅心之言。
她沉默片刻,努力剋制住想要一刀砍了那個壞事的戲班班主的衝動,板著臉正色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容侯雖然承爵未久,但這大半年來也曾幾度為職責、為社稷出生入死,如今殿下卻因為一二別有用心的小人便懷疑他,難道不怕令朝臣寒心?」
楚王卻像是聽到了什麼荒誕的笑話,哂道:「為社稷出生入死?哼,你確定他是為了我周家的江山社稷,而不是為了勾結遺臣,以便像他的父祖一樣,好好品嘗一下作為九五至尊的無上權勢?!」
花羅急忙搶話:「殿下!此言未免太過……」
可楚王根本不等她說完,便冷聲喝道:「還敢狡辯!」
他揮手將桌上杯盞掃落,碎瓷濺了滿地,甚至還有幾片在伏地的戲班主手上和臉上划出了深深的血痕。楚王卻視若未見,仍盯著花羅,怒道:「裴二娘,你近日可是忙得很哪!光是京兆衙門就去了多少回,還以查案為名,將對你頗有好感的京兆少尹玩弄於股掌之間,你還敢說你不是別有用心!」
花羅被他罵得懵了下,只覺前因後果十分牽強,但正要說話,就被楚王又抄起手邊的文書劈頭蓋臉地砸了一身:「你最好只是被容祈那個逆賊矇騙,否則的話,就算帝師復生,也保不住你的命!」
他說到這,忽然視線一轉,瞥見旁邊滿臉是血、瑟瑟發抖的戲班班主,沉聲吩咐:「將此人帶下去,嚴加看守!」
薛長史大氣也不敢出,連忙飛快地將人領了下去。
楚王這才重新看向花羅。
出人意料地,直到這個時候花羅也依舊沒有跪地求饒,除了站著的姿勢僵硬了一些以外,幾乎看不出任何明顯的異常。
見人看過來,她身體綳了下,梗著脖子一字一頓地說:「容祈不是逆賊,請殿下收回前言。」
楚王略微轉動了下輪椅,面容隱在燈影中,聲音喜怒莫測:「你現在倒是不反駁他的身世了?」
花羅:「……」
隨著薛長史和那個自稱是前朝內侍的皮影戲班主離開,本就寬敞的書房彷彿一下子就變得空曠了起來,剛剛激烈的情緒轉眼就沉澱了下去,死水一般令人窒息的氛圍充滿了整間屋子。
花羅沉吟許久,狠了狠心將心底種種忐忑的猜想壓下,儘力用一種平靜而誠懇的語氣答道:「我入京不過半年,無從判斷前朝宮闈秘事,雖然並不認為先靖安侯會無故留下前朝遺孤並且充作親子,卻沒有辦法立刻證明。」她頓了頓,又說:「但即便如此,我卻能夠確定,容祈絕不是與逆賊勾結的姦細!」
楚王取了個新杯子,倒了半杯茶,淺淺啜了一口:「繼續。」
他沒有立刻大發雷霆,無論原因如何,至少在眼下看來勉強還算是個好的信號。
但花羅仍然不敢放鬆,飛快地將這半年來尤其是南疆的種種經歷在心中過了一遍,避開了容祈對朝廷的怨懟,九真一假地說道:「其一,無論戲班子的傳言真假,至少容祈並不知曉他自己的身世。殿下只要派人去調查一下就能知曉,當初先靖安侯病逝之後,屍骨曾被人褻瀆,容祈病勢愈發沉重也正是因為哀慟過度所致。若他早知自己是前朝皇子,又怎會為了殺害生父的兇手如此悲痛?」
楚王微微抬起眼,神色好似緩和了一絲,卻難以分辨清楚。
花羅繃緊脊背,繼續道:「其二,那些禍亂柳溪與整個南地的逆賊也從未將容祈視為前朝皇室遺孤。春日時,容祈剛剛返京,就被那些人指使的殺手在侯府門前堵截,險些喪命,可見在對方眼中他只是先靖安侯——也就是他們的仇家的後人,此後無論是在西市、裴府、京郊別院又或是南疆,容祈更是因為礙了那些人的事而幾次三番遇險,生死一線。敢問殿下,但凡那些逆賊對容祈有半分情分,又如何會這樣對他?」
她清了清嗓子,呼出一口氣,最後總結道:「至於那個戲班子的事情,殿下難道不覺得怪異么?若容祈真的與逆賊勾結,隱藏身份豈不是對他們更有利,怎麼會突然不明不白地冒出來場別有用心的新劇目!在我看來,這反倒更像是容祈被那些逆賊忌憚,所以他們才要編造出這麼一場戲來離間他和朝廷!」
花羅說得頭頭是道,到了最後,已經幾乎連自己都要信了。
可楚王卻只是淡淡地笑了聲,聽不出情緒:「你繼續編。」
花羅一怔:「殿下?」
楚王嗤道:「當初說得好聽,『在耳聰目明的人面前耍花招只會被揍得更慘,倒不如說實話』?我看你嘴裡從來就沒說過幾句真話!」
花羅:「……」
她不得不承認,楚王這句總結十分符合事實。
正在此時,角落裡突然傳來一聲乾咳,裝了半天透明人的寧王周檀終於再次走了過來,雙手抓住楚王的輪椅靠背,將他往前推了兩步,滿臉無奈:「阿兄,行了吧,再演下去就太過了。」
花羅:「……」
啥玩意?
楚王放下了茶盞,似笑非笑:「哪裡是演戲,難道我說錯了?」
周檀便不說話了,又垂眉斂目地變回了廟裡的菩薩。
楚王在他手背上敲了一記:「把地上收拾了。」又問花羅:「剛剛砸疼了沒有?」
花羅還懵著,聽到問話,反應了片刻才搖頭:「幾張紙而已。殿下,這究竟是……」
楚王:「那個內侍的身份是真是假不好說,但他說的事情卻是真的。」見花羅還想要爭辯,他不甚在意地擺擺手:「別費心編理由了,阿祈已經把什麼都告訴我們了。」
花羅只覺一股冰冷的血氣直衝頭頂,天靈蓋差點被掀開,連楚王口中稱呼的變化都沒能第一時間察覺:「他告訴……你們?」
瞧見她呆愣的模樣,楚王終於笑了出來,難得善解人意地詳細說明:「對,我們——我,阿檀,還有阿允。」